根据法院公开信息,吴谢宇是在2015年上半年产生杀害母亲谢天琴念头的,并在2015年7月10日17时许作案。法院认为,吴谢宇主观恶性极深,犯罪手段残忍。到案后虽如实供述犯罪事实,但不足以对其从轻处罚。
“吴谢宇弑母案”一审公开宣判|图源 @福州中院
此前,根据澎湃新闻报道,吴谢宇在2020年12月24日的庭审中,曾供述称,爸爸在家病亡的过程对他刺激很大,上大学后,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健康并变得厌世。2014年起,他因心脏跳动厉害去医院检查,虽然结果只是普通的心律不齐,但他始终怀疑自己得了绝症,随后决定自杀,并杀死母亲。他在庭上宣称,自己和妈妈并没有矛盾,反而一直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。
本刊记者是在2019年吴谢宇逃亡4年后被捕时关注到这个案件的。当时,在梳理吴谢宇的成长路径时,本刊记者发现,他在大三时遭遇了某个触发点,让他从原来的非常自律,变得不太自律,原本在积极准备出国,此时却突然放弃了学业进取。当时无法得知,这个触发点到底是什么,他在庭审上的陈述解答了疑惑。
但同时,他陈述的理由,也就是“以爱的名义杀害”,却无法说服人。事实上,在杀害母亲后,他并没有像计划的那样自杀,反而骗取亲友144万元,购买10余张身份证,开始了自己的逃亡之旅。
两年前,本刊记者采访了吴谢宇的数位高中和大学同学。在一些高中同学眼中,吴谢宇情智商双高、阳光开朗;在大学同学眼中,吴谢宇是学术型选手,独来独往;对老家亲戚而言,吴谢宇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承载着飞黄腾达的教育想象。
正是在和这些人共同拼凑了吴谢宇的片段后,本刊记者意识到,一个犯罪当事人的自我认知,恐怕并不绝对高于他人。因为人的复杂性既寓于日常之中,又高于日常;人是自主的,但并不一定能面对自己的自主性。
从这个角度,我们决定重发两年前的报道,当时报道的关键词是“寻找”,不是寻找因果,寻找动机,相反,是寻找人性,寻找人性与日常紧密交织又被掩盖的那一部分。
记者 | 王海燕
“完美”学霸
吴谢宇高中就读于福建最好的福州一中,他的高中同学林浩然告诉我,吴谢宇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学生,作为班长,他积极带领班级参加各种活动,每天都打篮球,跟大家一样学习,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年级第一名,总分常常高出第二名20来分。
中学时期,吴谢宇最突出的科目是化学,他早在高中开学前已经自学完了所有高中化学课程,也在高中参加了化学竞赛。但进入北大后,他选择的是经济学院,林浩然告诉我,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,“学习好的都这么选”。
在媒体的描述中,曾经的吴谢宇除了是学霸,还乐于助人,性格温暖,几近“完美”。林浩然并不赞同这个标签,他反复跟我强调,福州一中的校风宽松新锐,甚至从来不会对成绩排名公开张榜,而是同学们私下跟班主任确认。学校还大力提倡各种社团,有丰富的课外活动,也不反对早恋,只要情侣不在公开场合过分亲密。
林浩然当时也是班上学习比较好的几个,他说当时班级的氛围非常好,互助、团结、温馨。他反复强调这件事是想说明,吴谢宇的优秀在高中时虽然突出,但和环境是相洽的。林浩然还提到,高中时他们几个学习好的甚至从来没聊过电脑游戏和黄段子,“有形象包袱,可能是氛围的原因吧”。而在这种氛围中,吴谢宇是最羞涩的那个,提到性会脸红。我问林浩然:“就是要保持那种阳光的、向上的、干净的氛围,对吗?”他说:“对。”
进入北大后,吴谢宇仍然优秀,上课总坐第一排,会选很多课,绩点在学院200名左右的学生中名列前茅。大一学年,他获得了北大“三好学生”称号;大二学年,他又获得廖凯原奖学金,并开始积极准备出国。吴雪菲曾是他的大学同学,她记得当时有多门课的老师都在课堂上点名夸奖过吴谢宇。在大一或大二时期,吴谢宇还写过学术文章跟老师讨论,并被一名老师多次点名称“很有学术直觉”。
对大学前期的吴谢宇来说,学术可能的确是一条设想过的人生道路。 他的高中同学高健记得,吴谢宇对他说过,毕业以后不想直接工作,想在高校任教。如今依然还能在他的人人网主页上看到,2013年4月,刚进入大二的吴谢宇多次和身边其他人一样邀人组团报名,参加北京一家指导GRE备考和学术发展的学术平台,组团报名可以优惠500元学费,报名这家学术平台的学生大多是为了提高GRE分数,留学深造。后来,吴谢宇成功邀请了多名同学一起报名,和他当期一起学习的,如今大部分都在美国一些顶尖学府攻读更高学位。
即使没有后来的凶杀案,该学术平台的创始人之一李轩对吴谢宇也印象深刻,他记得这个青春干净的学员。“思路清晰,反应迅速,话少,但语速快,见人都打招呼,很有礼貌。”李轩说,即使在北大的学生中,吴谢宇智商也高出平均水平,一个例子是,当时平台上有GRE题目答疑或测验反馈,虽然学员都是北大学生,但一般人还是需要老师引导挖掘深层问题,吴谢宇则总是自己先看完卷面,列出待提升的疑问点,往往问到1/2,就能调整思路补全剩下的1/2,学习曲线很陡。
同时,吴谢宇的学习目的和规划性也很强,平台上的学习任务,大多数学员都会拖沓,但吴谢宇总会在规定框内完成。除此之外,他在大二时,已经大量阅读经济学专业英文论文,这是一般学生大三或更高年级才开始的工作。最终,通过学习和准备,2014年9月13日的GRE考试中,吴谢宇在Verbal(语文)上得到了165分,这一部分考察的英文词汇量和阅读能力,对内地学生是最难的,李轩说吴谢宇的这一成绩可以排名全球前5%。
随后,吴谢宇还写了一篇文章分享自己的备考经验,那篇文章简明扼要,条理清晰,风格活泼,除了对相关人士的感谢,没有任何抒情。正是读那篇文章,我理解了李轩对吴谢宇的评价:“他眼睛里闪动科学家的光芒,交流都目的明确、指向解决问题,就跟工作一样指向结果,不太能听到一般人那种内心真实的声音和情绪释放。当然,很多北大学生都是这样。”
不寻常的大三
大学时的吴谢宇也有和高中不一样的地方,他不再担任班干部,没有参加社团活动,看起来更潜心学习了。 他依然是开朗的,但有大学同学对他的印象是, “有点宅,看起来不需要通过和别人交流来丰富自己” 。
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唯一描述过吴谢宇情绪异常的人是他的一名高中好友孟川。孟川曾在2013年大二升大三的暑假听吴谢宇说起,觉得大学很压抑,没有能够说话的朋友,想自杀。孟川对媒体说,经过开导,吴谢宇说好多了。
如今梳理时间线,吴谢宇的异常举动是从2015年春天开始的,当时他的学业已进入大三下学期。他的大学同学李芃记得,当时他们有一门必修课,吴谢宇只去了一次就再没出现过。那门课的老师非常欣赏吴谢宇,在小组作业中指定了吴谢宇当组长,但因为他许久没出现,有人问老师怎么回事,那名老师还提到,吴谢宇家里有事,所以退课了。
另外,吴谢宇的GRE成绩让他在参加的学术平台获得了6000元奖学金,平台本来有正常的奖学金发放流程,但吴谢宇好几次联系工作人员,说有急事要用钱可否预支,他最终于2015年5月16日到平台匆匆办理了奖学金手续。当时吴谢宇已经经常不在学校,李轩跟相关人士确认过,当时他每次即使回燕园,逗留时间也很短,总是急匆匆又走了,他还数次跟人提起“昌平”这个地点,说在那边有事情忙。
直到凶杀案过后仔细回想,李轩才发现,2015年春天的那段时间可能很重要。但回到当时,和吴谢宇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,李轩并没有对这件事详细过问,因为吴谢宇很早就参与科研,北大在昌平也的确有一些科研实验中心,按常理推测,一些人以为吴谢宇当时在忙学术项目的事。
吴谢宇的大学同学吴雪菲则记得,2015年,吴谢宇在大三时,自律曾被打破过。当时吴雪菲的男朋友高扬和吴谢宇一个宿舍,关系很好,吴雪菲听高扬提起,有一段时间吴谢宇每天都在寝室里看网络小说,晚上不睡,早上不起,不同寻常。吴雪菲不太能准确说出吴谢宇“反常”的时间,如果不是高扬总在她面前提,吴雪菲和吴谢宇不会变得熟悉,“好像没听说哪个女生跟他关系好”。但作为室友,高扬说吴谢宇很尊重和关心别人,听摇滚从来没外放过,有时候宿舍里其他人看综艺不戴耳机,高扬会很生气,但吴谢宇就没什么反应。
这种相处起来的舒适感吴雪菲倒是很有感触,当时她偶尔去高扬宿舍帮忙拿东西,如果要找一个人拿钥匙,那个人一定是吴谢宇,“他特好说话,整个人笑呵呵的,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打扰到”。甚至,吴雪菲和男友养了一只乌龟,乌龟生病时,也是吴谢宇照顾。吴雪菲印象中的吴谢宇阳光、温暖、平静,这符合吴谢宇身边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。
跟吴谢宇在一起,高中同学高健可能是少数很早就产生过微妙距离感的人。两人是高一的舍友,学习差距不大,高一入校没多久,在语文课和历史课上,吴谢宇两次都在老师没有示意的情况下直接举手,打断老师,并将课本内容背诵复述了一遍。高健当时的感觉是,吴谢宇似乎挺需要被肯定的。高健还说,吴谢宇从高一就开始健身了,在宿舍里放了拉伸器材,下午放学后一定要先做俯卧撑,大汗淋漓了才开始写作业。
教院附二在福州只是一所普通的中学,吴谢宇从这里一路考上了福州一中,再至北大(张雷 摄)
虽然住在一起,高健却总觉得跟吴谢宇亲近不起来,他印象中吴谢宇似乎总是用学习、健身和班级活动把时间排得满满的,没有那种完全放空的休闲区间。他还跟吴谢宇一起去参加过化学夏令营,当时两个人住在一起,他发现吴谢宇连草稿纸都规划得很清晰,一张纸能够写得密密麻麻,把空间利用得非常充分。
读高中时,高健是那种很喜欢看课外书的学生,他印象中,吴谢宇几乎从来不看课外书,除了一本摆在桌子上看了很久的《人性的弱点》。
其实高健也不能准确说出,吴谢宇到底哪里给他感觉不轻松。吴谢宇在备考GRE那段时间,曾写过一篇关于英语词源的学习笔记,高健觉得很有趣,找吴谢宇讨论,但吴谢宇给他的反馈是,那就是一个拿到高分的途径,高健就没有再找他讨论了。高健并不觉得吴谢宇是那种天然有亲和力的人,相反,他费了很大力气去对别人好,比如许多人对媒体提到过的生日祝福,高健觉得自己应该也收到过,但他不记得了,他印象更深的是,有时候会收到吴谢宇突然的消息:“你好,在干吗?”后来他跟其他人聊起,发现吴谢宇有时候会在同一时段给十几个人一起发这句话。
吴谢宇跟他妈妈的关系也引起过高健的注意,因为当时吴谢宇每天都会跟他妈妈打电话。高健有印象的对话内容是,除了每次考试后他会跟他妈妈对历史卷子的答案,还会每天报账,“在食堂吃了东西、几块几,在超市买了什么、几块几,会报得很细”。高健当时就有点惊讶,但也没多想。
这种优秀外表的用力,吴谢宇的大学同学李芃也感受到过。他记得大一时有一次班级组织活动,大家一起排练合唱,李芃站在吴谢宇对面,发现一排人里其他人都吊儿郎当,只有吴谢宇一个人唱得非常认真,“是那种让你一下子就记住他了的认真”。还有一件事让李芃对吴谢宇印象深刻,他记得当时学院里认识的同学见到了,通常会口头招呼,但吴谢宇跟所有人寒暄都是拍肩膀,不管熟不熟。
如果说一个人身上耀眼的优点是白色,刺目的缺点是黑色,在命案之前,吴谢宇身上的缺点那一面,看起来是一团模糊浅淡的灰色,克制、微妙。
一家三口
在销声匿迹之前,吴谢宇和母亲居住在福州教院二附中家属院。 教院二附中位于福州 东北三环以外,紧邻福州火车站。 学校的教学楼簇新,从大门出去,是整洁繁华的街道,但职工 楼位于校园北侧,砖石围墙最高处起码 3 米,那里有一道教职工出入的小门。 小门往外,便是破败而混乱的城中村,那里已经是福州城市的北部边缘,道路像山城一样出现起伏,街巷纵横,尘土飞扬,到处都是待拆迁的楼房和连成片的违章建筑,街边有云贵川大巴的临时上车处。
吴谢宇和母亲生活的教院附二,一堵高高的围墙分出了两个世界(张雷 摄)
教院二附中分初中部和高中部,在福州都不算顶尖,但吴谢宇从这里一路初中毕业,考上了福州一中,再至北大。 世俗意义上,这几乎是一条笔直蹿升的上升路径,吴谢宇正在走向更整洁更明亮更广阔的地方。如果再往吴谢宇父母那一代回溯,就能看出,这条道路多么狭窄,吴谢宇又走到了多么出类拔萃的位置。
吴谢宇的父亲吴志坚来自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度尾镇潭边村。媒体人连清川就来自那个村庄,他说那是一个“穷到了前几年才发现了红木家具”的地方。吴志坚早年通过读书脱离了农村生活,先是在福建南平市一家国有企业工作,并在那里结识了同样来自仙游县的谢天琴并结婚,1994年,吴谢宇在南平出生。随后,吴志坚和谢天琴夫妇分别因工作来到了福州马尾区和晋安区,并分别得到了一套分配住房。
但这并不是一个宽裕的中产家庭,谢天琴来自仙游县城,父母都是盲人,作为长女,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。 而吴志坚作为家中长子,在他下面还有四个同母同父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。在吴志坚同父同母的妹妹中,有一个早年就被送到了别人家里,还有一个患上了精神分裂症,同母异父的妹妹则因小儿麻痹产生了智力和精神障碍。
吴志坚也是兄妹中唯一脱离了农村生活的人,但他早在2010年就去世了,当时吴谢宇在福州一中读高一。根据《封面新闻》报道,吴谢宇在被捕后的自述中称,父亲对他的影响较大。而吴谢宇的舅舅则在吴谢宇被捕后对媒体称,吴志坚的去世对谢天琴和吴谢宇的影响都很大。
在吴谢宇的人人网主页上,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分享中,倒退到2013年,其中有三个分享是最引人注目的。三个分享包括一张图片,上面的字迹是“love u mom”。另外两张是文章链接,一篇标题“如果拿你身上20斤肉换取母亲的10年长寿,你愿意吗?”,没有转发语;另一篇标题“她一直在迁就”,转发语“自以为是的孝顺”,那篇文章写的是一个孩子自以为对单身妈妈很孝顺,长大后才发现做得远远不够。
吴谢宇的姑父汪明是少数愿意讲述这个三口之家曾经生活景象的人。他是吴家招上门的女婿,如今是吴家的顶梁柱,靠在周边打工维生。汪明记得,吴志坚生病前,大多数时候,一家三口都只在逢年过节回老家一趟,每次最多住一晚。吴志坚每年会给母亲拿钱,最少一两万,多的他不知道,但总之不少。
在汪明印象里,吴志坚和谢天琴都是那种斯斯文文的人,都不和人开玩笑,每次回老家,一家三口都是坐在家里,几乎不出门。 吴志坚给他的印象是节省,作为一个典型的四川人,不工作的时候,汪明会去县城KTV唱歌,但他发现,大哥大嫂从来不参与这种活动,甚至,有一次因为家里来客,他去买了20元钱的肥肠,吴志坚还给他讲了一通“金钱需要日积月累”的大道理。
从汪明的角度看,吴志坚夫妇非常恩爱,以前一家人回老家的时候,每天早上谢天琴会给丈夫把洗脸水打好,牙膏挤好放在杯子上,杯子会先用开水烫,洗脚时,谢天琴也绝不会先洗。这是一种传统福建女人式的贤惠。对儿子,谢天琴同样如此。早些年汪明在吴志坚的厂里上过班,谢天琴也会每天早上煮两个鸡蛋让丈夫带给汪明。汪明记得,那时,除了加班,住在马尾的吴志坚每天都会回到教院二附中的家。
汪明对吴谢宇没什么太深的印象,事实上,初二过后,吴谢宇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。除了在老家的稀少接触,汪明对吴谢宇一家不能算熟,来到吴家将近20年,他从来没去过大舅哥在福州的家里,甚至,他也没见过岳母去福州做客。实际上,那个看似美满的三口之家里,的确出现过汪明不曾窥见的阴影。
通往吴谢宇老家的公路,和临近的莆田不一样,这里的人前几年才开始开起家具厂,普遍收入不高(张雷 摄)
一名身份确定的信源马逸告诉本刊,吴志坚曾在生病前与一位女士王芳关系非同寻常。在那之前,吴志坚经常带着吴谢宇去自己位于马尾的工作地点,吴谢宇在那里曾撞见父亲与王芳在办公室里的动作亲密,王芳记得他随即拿了一本化学专业类书籍转身出去,什么也没说。当时吴谢宇大约初二在读,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去过父亲的办公地点。
根据马逸的说法,王芳描述中的吴志坚很会安慰人,节俭、体贴、风趣、情商高,喜欢且擅长给人讲道理。双方都有家庭,大家都没提过离婚,王芳倒是曾问过吴志坚,如何定义两人的关系,吴志坚回答“良师益友”。王芳还听吴志坚提起过,说吴谢宇是他的骄傲。马逸则说,王芳和谢天琴是完全相反的人,王芳喜欢打扮,活泼、情绪化,而根据媒体报道,谢天琴则个子不高,清瘦,喜欢穿深色衣服,戴着金属框眼镜,夏天也总是穿短袖加裤子,几乎没穿过裙子。最后,吴志坚和王芳的婚外情被谢天琴知晓。
但根据邻居对媒体的描述,吴志坚和谢天琴夫妇经常在小区散步,从未显示不和,吴谢宇的姑父和姑姑则坚决否认有这一事实。在吴家原来的亲子关系中,吴志坚外向,工作日不回家,会和吴谢宇一起打篮球,他提供的是快乐和榜样的力量,而谢天琴内向,提供的则是安静和陪伴的力量。很难知道,那份被吴谢宇率先撞破的婚外情到底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什么影响,实际上,这个家庭很快会面临更显性的巨大波折。
2010年,吴谢宇高一,吴志坚的肝硬化经过辗转治疗依然变成了晚期,他出院回到潭边村养病,连村里人都知道,是“落叶归根的意思”。那一个多月里,吴志坚的两个妹妹天天都到娘家照顾大哥,谢天琴则每周六回去,周日再赶回福州。吴志坚的同事则分别组织了多次前去看望,但吴谢宇在那一个多月里没有回去过,汪明和村民都很理解,毕竟读书对当地人来说是大事。
吴志坚是在早上去世的,都从福州出发的谢天琴和吴谢宇当天一前一后赶到,吴谢宇在门前很长的路上就开始哭了,谢天琴当着人的面则没哭,她几乎不说话,但汪明看到她在背着人的地方也掉眼泪。母子两人的哭都是那种低低的啜泣,安静,隐忍,两个人从此相依为命。
在村里,吴谢宇的父亲是为数不多的能在年轻时通过读书走向外面世界的人,吴谢宇考上北大,这里的人大多都知道(张雷 摄)
自从那一次过后,汪明再也没有见过吴谢宇,而谢天琴则每年会回老家给吴志坚上一次坟,并给婆婆留下几千块钱。汪明再一次知道吴谢宇的消息,是知道他上北大了,那是谢天琴跟汪明说过的不多的事情之一。如果不出事的话,汪明想,吴谢宇现在早毕业了。“他那种学校毕业,每年能挣上百万吧?”
2019年4月初,就在吴谢宇被捕前十几天,他的奶奶刚刚去世,2016年,吴谢宇刚刚被通缉时,全村的人都瞒着老人,但后来老人在街上买菜还是听说了,除了问过汪明一次“小宇到底去哪里了”以外,她再没提过这件事,但从此健朗的身体急转直下。
如今已经很难知道,北大这个荣耀的标签给吴谢宇带来了什么。在2013年3月份,也就是他刚进入大学校园不久,他曾在人人网上转过一段话:“手上捏着后半辈子,摔坏了还能求个痛快。最害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个选择会改变多长的人生,一年,十年,五十年;还是七月份,明天,下一秒。不知道在漫长的时光里,这一刻究竟有多重要。”
夜场隐身人
吴谢宇是在2015年7月10日作案的,但直到进半年后的2016年2月14日,谢天琴的尸体才被发现。随后,2016年3月3日,福建警方发出悬赏通告,通缉吴谢宇。3年后,2019年4月21日,吴谢宇在重庆江北机场被捕,这如炸弹投入深水,激起了舆论场的巨浪,也引发诸多猜测。
实际上,2016年销声匿迹后,许多人都猜测,吴谢宇早已潜逃出国。难以知晓,他为什么选择了重庆。吴谢宇被捕的消息流传开以后,重庆一座酒吧的内部员工群炸开了锅,有人惊出一身冷汗,“幸亏我们喝多了不惹事,万一惹到他……”被省略的语句里包含了无尽后怕。
看到网上铺天盖地出现吴谢宇的照片,重庆酒吧的同事们才回忆起,是有那么一个人,“经常笑着脸”“很有礼貌”“不像其他男模咋咋呼呼的”。还有人回忆起,自己觉得他人不错,和和气气的,给他推过几次客人。
一名酒吧营销经理小瑜则记得,他的确在两家夜场见过吴谢宇,最早是一年多以前在北滨路的一家酒吧,后来是吴谢宇被捕前常驻的那家。第二家酒吧2017年刚开业,营业面积2000平方米,有超过13米的大厅层高,每天从下午6点营业到早上6点,是重庆最大生意最火爆的夜店之一。除了高高的、皮肤有点黑、喜欢穿健身服以外,小瑜对吴谢宇没有其他印象了,只记得他断断续续上班,一段时间在,一段时间又消失了。
吴谢宇在重庆工作过的夜场,一家迪厅风格的酒吧,也是当地最大的夜店之一(张雷 摄)
也许是出于逃亡的目的,也许是另一种生活的基地本就截然不同,和曾经在福州与北大的引人注目不同,夜场和酒吧里的吴谢宇,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做事规矩,业绩一般,论长相也不算突出。普通,过眼即忘。
实际上,吴谢宇在重庆时,重庆的男模很多,在重庆多家酒吧做营销经理的小瑜估计起码有上千,当时沿海一带的男模很多都转移到重庆了。采访时,我打开一些小视频软件,以“男模”为关键词,能轻易找到这些妆容精致、动作妩媚的年轻男性,他们有的走欧美风,有的走日韩风,基本业务能力是“喝酒、唱歌、跳舞”。
小瑜告诉我,重庆男模工作的场地分两种,一种是在酒吧单陪酒,客人有需求时,营销经理会把男模们从后台带到客人面前,一排站着,供人挑选,有时候一晚只能接一场,如果客人走得早,可能多陪两场。吴谢宇被捕前常驻的那家酒吧里,陪一场酒的价格在600~800元。另一种是在KTV,男模除了陪酒,还会接受客人“挂花”,就是送礼,这些男模在圈子里留下了各种各样暴富的传说。吴谢宇最后工作的那家酒吧,男模以陪酒为主。
在吴谢宇被捕的最初一段时间,各大媒体的记者地毯式搜寻了重庆的各大夜场。一开始,工作人员还提供零星信息,但很快就三缄其口,原来的信息变得散碎,缺乏关联,难以追踪。
实际上,和网友、媒体的巨大热情不同,这里很多人并不关心吴谢宇,毕竟“每个夜场人背后都有故事”。吴谢宇常驻的酒吧位于江北区最繁华的观音桥地段,起伏错落的地势里,高楼大厦中间,也隐藏着各种低矮破败楼房,几十元一晚、不需要登记身份的小旅馆和五星级酒店比邻而立,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,各色人等穿梭其间。
酒吧的气氛高涨时,满场纸片飞舞,有网友形容为“纸醉金迷”(张雷 摄)
吴谢宇被逮捕一个星期后,有网友曝光了一段视频,称拍于2019年3月底,视频中的男士肌肉健硕,正拿过酒瓶倒酒,满脸笑意。提供视频的网友称,她的朋友当晚点了吴谢宇,喝着喝着让吴谢宇陪着蹦迪,吴谢宇拒绝了,客人批评了他一顿,吴谢宇不大高兴,但依然陪着笑脸。那个笑脸让人眼熟,在吴谢宇刚上北大时,因为学院活动也曾拍过一段视频,视频里吴谢宇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笑脸,除了更清瘦、更羞涩。
吴谢宇在重庆的生活,和前半生显然截然不同。但往日生活的痕迹并没有被完全抹去,比如他在重庆依然坚持健身和练习英语。网传的另一段视频中,身处山城的吴谢宇正穿着健身服躺在草坪上朗读英语,其片段来自2019年3月2日的《经济学人》网站上一篇长文,文章分析了印度总理纳伦德拉·莫迪执政五年后,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运动走向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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